皇宮裡的假太監 - 第八章聽竹院的初夜

太子府。

身臨其境，許七安才真切感受到那種無處不在的肅穆與緊張。

高牆深院，飛簷鬥拱，巨集大規整，也更為冰冷。

青石板鋪就的甬道纖塵不染，兩側積雪被掃得乾乾淨淨，堆在牆根下，像一條條僵死的白龍。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清冷的、混合著上好木料和淡淡檀香的獨特氣息。

引路的小宮女腳步放得極輕，幾乎聽不見聲響，只留下裙裾拂過地面的細微沙沙聲。

青萍姑姑走在最前，背影挺直如松，目不斜視，對兩側躬身行禮的太監宮女視若無睹。

王小虎跟在許七安身側，興奮得有些忘形，眼珠子滴溜溜轉著。

“許...... 許哥，你看！那柱子！純金的嗎？還有那石獅子，真威風！咱們以後是不是也能在這麼大的地方...... 當值？ ”

許七安沒應聲，只是用胳膊肘不動聲色地輕輕碰了他一下，眼神示意他噤聲。

王小虎這才猛然驚醒，對上旁邊一個中年太監投來的、帶著警告與不屑的冰冷一瞥，嚇得立刻縮了縮脖子，老老實實低下頭，再不敢亂看。

許七安的心卻沉得更深。這裡的一切，都透著一股無形的規矩和等級，像一張巨大的網，束縛著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

王小虎的興奮，在他看來，更像是踏入陷阱前的無知雀躍。

穿過幾重院落，繞過影壁，終於在一處相對僻靜、規制稍小的偏院前停下。

院門上懸著塊樸素的黑漆匾額，上書三個端正的楷字：聽竹院。

青萍姑姑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面前四個帶著興奮與忐忑的年輕面孔。

“這裡是聽竹院，太子府下等內侍的居所。”

青萍姑姑的聲音依舊平穩，卻比在凈身房小院時更添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嚴。

“以後，你們便住在這裡。東宮自有東宮的規矩，第一條，便是謹言慎行。 ”

青萍姑姑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重點落在許七安臉上，似乎想從他平靜的神色下挖出點什麼。

“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問的，不問。 ”

青萍姑姑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心上。

“管好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嘴巴，手腳勤快些，腦子放明白些，才能活得長久。”

王小虎幾人連忙點頭如搗蒜：「是，是！姑姑教誨，奴才銘記於心！ ”

“尤其是你，許七安。”

青萍姑姑忽然點名，聲音不高，卻讓許七安瞬間繃緊了神經。

“內務府的檔冊說你入宮前便淨身徹底，省了宮裡一道事。既如此，更該安分守己，莫要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東宮，容不得半點差池。 ”

這番話，幾乎等同於敲打和警告了。

許七安心頭一凜，立刻躬身，頭埋得更低，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恭順與一絲惶恐。

“奴才明白。奴才...... 奴才只求做好分內事，絕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

青萍姑姑盯著他看了片刻，似乎想從他低垂的眼瞼下分辨真偽，最終只淡淡“嗯”了一聲，移開了目光。

“錢公公。”

青萍姑姑喚了一聲。

旁邊引路的中年太監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應道：“奴才在。 ”

“這幾個新來的小火者，交給你了。規矩，差事，都教仔細些。 ”

“姑姑放心，奴才省得。”

錢公公臉上堆起笑容，轉向許七安四人時，那笑容便收斂了大半，只剩下一層客套的疏離。

“跟我來吧，先帶你們認認地方。”

青萍姑姑不再停留，帶著小宮女轉身離去，衣袂飄飄，很快消失在曲折的迴廊深處。

錢公公臉上的最後一點客氣也消失了，只剩下公事公辦的冷淡。

“都聽好了，聽竹院東廂房那排屋子，是你們住的地兒。自己進去找空鋪位。被褥物件都齊全，自己收拾利索。 ”

他指了指院子西頭。

“那邊是淨房。每日卯時初刻（約早上5點）起身，卯時正刻（早上6點）前必須洗漱完畢，在院中集合聽候差遣，晚了片刻，小心你們的皮！ ”

說完，也不管幾人反應，背著手踱開了幾步，自顧自地打量起牆角一叢積雪的青竹。

四人連忙應聲，小心翼翼地推開東廂房的門。一股混合著劣質炭火、汗味和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房間很大，靠牆是一溜通鋪大炕，上面淩亂地鋪著些被褥，粗略一看能睡下十幾號人。

此刻炕上只有三兩個人，或是躺著發呆，或是默默整理著自己的東西，見新人進來，也只是懶洋洋地瞥了一眼，便不再理會，空氣裡瀰漫著一種沉悶的疲憊。

“許哥，咱...... 咱睡哪兒？ ”

王小虎看著這簡陋的環境，臉上的興奮勁兒徹底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初入陌生環境的茫然和不安。

許七安沒說話，目光掃過炕頭。

許七安注意到靠近門口的幾個位置似乎空著，但炕席明顯更髒更破。他徑直走到最靠裡、相對乾淨些的一個角落，將手裡那可憐巴巴的小包袱放下。

“就這吧。”

這個位置靠牆，相對隱蔽，也遠離門口的風口。

王小虎立刻挨著他放下包袱：「許哥，我挨著你！ ”

另外兩人也趕緊在附近找了位置。

簡單地鋪好被褥，許七安坐在炕沿，默默打量著四周。

牆壁斑駁，糊牆的紙有些地方已經剝落，露出底下黃泥的顏色。

空氣中那股揮之不去的霉味源頭，似乎就在牆角。炕是燒著的，但並不暖和，只維持著不讓人凍僵的溫度。

“喂，新來的？”

旁邊一個靠著牆、約莫二十出頭，臉色蠟黃、眼袋很重的太監懶洋洋地開口，打破了沉默。

“哪個宮出來的？”

王小虎搶著回答：「回大哥話，我們是剛從內務府淨身房分過來的！ ”

“淨身房？”

蠟黃臉太監嗤笑一聲，帶著點過來人的憐悯和嘲弄。

“呵，剛挨完刀就分到太子府？也不知道是你們運氣好呢，還是倒楣催的。 ”

另一個一直沒說話，看起來年紀稍大些、面容愁苦的太監歎了口氣。

少說兩句吧，周順。 ”

他看向許七安幾人，聲音乾澀。

“來了就安生待著。咱們聽竹院的差事，主要是負責前院幾處書閣、暖閣的灑掃，還有...... 府裡一些雜物的搬運。 ”

說到「雜物搬運」時，他語氣明顯頓了一下，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對了，”

愁苦太監像是想起什麼，渾濁的眼睛在四人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許七安身上。

“你們來之前，這裡也新來了個小子，年紀跟你們差不多，叫小豆子。就睡...... 喏，”

他指了指許七安旁邊的那個空位。

睡你邊上那個鋪的。 ”

“小豆子？”

王小虎好奇地問。 “他人呢？出去了？ ”

愁苦太監和周順對視了一眼，周順臉上那點嘲弄消失了，蠟黃的臉皮似乎抽動了一下。

愁苦太監低下頭，聲音更低，帶著一種麻木的寒意：“死了。就昨兒個夜裡。 ”

房間里瞬間安靜下來。

炭盆裡劣質木炭燃燒發出的噼啪聲，此刻顯得格外刺耳。

死...... 死了？ ”

王小虎臉色刷地白了，聲音都變了調。

“怎...... 怎麼死的？ ”

愁苦太監沉默了幾秒，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杖斃。”

“說是...... 偷了書房裡貴人賞玩的一塊什麼石頭......”

周順介面，語氣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驚悸。

“管事的說是手腳不乾淨，壞了規矩。天擦黑時拖出去打的，都沒熬到半夜......”

許七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席捲全身，比外面的風雪更刺骨。

許七安緩緩側過頭，目光落在那張空鋪上。

聽竹院的初夜，尚未真正開始，死亡的寒意已然無聲滲透。

窗外，寒風卷著雪沫，呜呜咽咽，如同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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