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龍
Glaucus atlanticus,大西洋的格洛克斯,海生腹足綱海神鰓科軟體動物,又名藍龍。雅典的波提亞古城有位叫做格洛克斯的年輕水手。捕來的魚吃下神奇的藥草後起死回生。遂同食,得不死之身。誓為守護水手的海神。
——題記
0
如果每個人一生中都能被賦予一次倒轉時間的機會,將一切凍結在那一秒的話,蓮稻希望是十歲的夏天。那是喬治·坎貝爾·斯科特憑《巴頓將軍》中的出色表現勇奪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1971年。頒獎時他卻沒有出現,製片人弗蘭克·麥卡錫替他感謝大會。據說斯科特寧願呆在家裡看冰球轉播,也不想參加菜市場一樣頒獎典禮。不過就算拒絕,他也永遠是「奧斯卡獲得者」巴頓將軍。
那年,美國的阿波羅14與15號先後登陸月球,水手九號發回了清晰的火星地表偵測照片。蘇聯也不遑多讓,人類史上第一個太空站禮炮1號升空,隨後派出載有三名宇航員的聯盟11號也與之成功對接。6月30日,聯盟11號返回地球。救援小隊打開艙門,卻發現三名宇航員早死於窒息。原來是太空艙的通風閥脫節,導致急速降壓,使血液中的水份沸騰氣化。蓮稻想象自己被血管內的氣體撐到極限,活生生的變成皮球,爆開花撒成小碎塊,有股毅然決然的情緒。有人說這根本不是一場向生命與科學致敬的革命,而是雙方赤裸裸的國力示威。但她不在乎,她還不知道美蘇之間耗資巨大的長達近20年的宇宙賽跑已接近尾聲,雙方身心俱疲。在她的記憶里,那是人類最進步,最純潔,最接近神的開端。
為什麼接近宇宙就是接近神呢?接近了神,人就能變得更好嗎?
那年八月的某個傍晚,余夏未消,空氣里有股暴曬過的稻草味。茶几上糖果瓶里滾出來一卷山楂,糖紙被剛好攀進窗口的夕陽染成金橘色。她望著它出神,心裡暖得發癢——她的新內衣既乾爽又柔軟;父親下了班要帶她去練習棒球;那卷山楂皮她可以吃,也可以不吃,端看她高興……夕陽流連忘返的金燦燦的數十秒或幾分鐘,無比自由,彷彿被神愛憐,讓人捨不得多活一秒。再也不會有比那個瞬間更精彩,更安詳,更充滿希望的了。
那就是她要回去的時刻。
下一刻,青綠色的月光被暗紅吞食。父親沒有回來。母親帶她一路夜逃。
她並不信神,因為神沒來救過她。經文說神依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類,那神一定也不怎麼高貴仁慈。她毅然決然的承受著神賜予的命運,痛到極處,又不禁祈禱——我們在天上的父啊,願你的國度降臨,救我們脫離凶惡。
神的國度是什麼樣?
人到底還是無法接近神的。只能站在泥土里仰望天外,野蠻的逞兇,孤獨的狂歡,自己頒獎給自己。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QImgwOwdK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sk5T7Mlrm
時間向前推動六年,她在黑暗中醒來,旁邊躺著一個死人,胸腔被掏空了。
她翻身坐起,聞到醫院特有的酸苦。被單下赤身裸體,四肢和軀乾布滿七扭八歪的字,有些是針尖加墨水刺的,有些是用滾燙的煙頭寫的。側腹部的一小塊乾淨的皮膚上有道手指長的切口,插著引流管。拔出來,皮肉發出一瞬的銳痛,幸好沒拽出其他器官。
她想不起為什麼被丟在手術室。
推門出去,置身於一條不見盡頭的走廊。從上到下包裹著暗色橡膠。
橡膠?
長廊兩端鑲嵌著一扇扇巨大的方形玻璃窗,窗後是病房,室內有簡單的桌椅和床鋪。她貼近其中一扇窗。眼前突然一黑——天花板蕩下彈簧似的軟條,順著它滑下來的東西是個像用許多條人腿拼成的花。花心是顆人頭。喪失了人類的表情。「救我……吃我……」沒有牙齒的嘴巴噴出熱氣,留下濕痕。
她踉踉蹌蹌提步向前跑。
下一扇窗里是鳥頭獸身四隻手的飛禽。再下一扇是肚子上有兩排手指的蜈蚣;再下面是長滿眼睛的腦袋……是人,又不是人。就像把人類拆卸成零件,重組成別的東西。全為她的出現躁動,各個跟她求情。
警鈴不由分說的響起。尖銳刺耳。
走廊盡頭躍出一抹細瘦的影子,朝她飛速逼近。
是人。至少比這裡的其他東西更像人。
暗金色的短髮,白袍白褲,與她年齡相仿,過分消瘦的少年手操手術刀。她想問話,他卻反抓住她的手,在動脈上划了一道。
她忘了掙扎,看鮮血湧出。被單滑落,渾身的醜字悉數亮相。少年對字不感興趣,盯住她的側腹。她隨之低頭——那條手指長的切口不見了,只剩幾不可見的淺紫色細線。哪還有傷口。
她要發問。他先張嘴給她看。拇指粗細的螺絲釘將舌頭與下顎釘在一起,不流血,應該是舊傷。只能發出模糊的音節。問也白問。他脫下白袍給她,自己光裸著上身,肩胛上有一個形狀怪異的烙印。隨即拉住她開始狂奔,掠過無數個撲騰的窗口,打開城牆一樣厚的大門,進了電梯按最上層。門關。往上移動。門開。是與剛才一模一樣的長廊。不同的是這一層沒有包橡膠。再繼續跑。
長廊對側騷亂大起,追兵來了。
跑。再繼續跑。
能跑到哪裡去呢?但如果不逃,就要被養到玻璃罩後的方盒子里去了吧。
盒子里的東西是人嗎?長著人類軀體的其他生物該叫什麼?
身上的傷口怎麼了?口子里被放進什麼東西了?
追兵圍堵而來,跑在前頭的穿著笨重的太空服。太空服?!
被包抄夾攻之前,她被拉進一扇門內。是間手術室。男生順著電線走向尋找牆壁的缺口——既然是手術室,為確保通風良好總是會有排風孔的——置物櫃後發現嵌入型排風扇。他爬上去一鼓作氣把風扇拔出來,牆上多了一個方形的洞。
破洞透進微弱的天光。
他弓起腰撐著牆。是叫她踩著他上去的意思嗎?她笨拙的踮上他的肩頭,扒住不足半米的開口。身後吼聲灌耳而入,追兵趕至。她的腳底被用力一頂,身體挺出窗口,聞到久違的泥土味。
再回頭伸手去拉他,室內已擠滿了人。是一場勝算為零的對峙。只見他用刀尖割開掌心,血水噴湧而出。空氣的密度瞬間隨之無限增大,飄滿肉眼不可見的凝霧,要把人擠碎,壓扁,吸食到虛空里去。敵人叫囂著一擁而上。「隔離!隔離!」「來不及了,殺掉!殺掉!把腦袋揪下來!」少年頃刻間被野獸壓制,埋在最下方,只露出纖細的血手。
蓮稻憤怒的嚎叫,也是徒勞。
她也不逃了,抓一把土要跳回屋裡決一死戰。然而室內卻毫無戰意。壓在少年上面的人堆冒出青煙。皮膚變成烤焦般的赭紅色,像從體內被煮沸,腫成真人皮球。穿著太空服的人還有口氣,發出呻吟。少年像從石縫里爬出的青草,掙出身體。
蓮稻驚喜,將他撈出洞口。
聞著山野味,有回到現世的虛脫感。但逃亡遠未結束,兩人再往山林深處跑去。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Y0bb6gzgW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Zq4eAReKa
剛下過雨,泥濘濕滑。毫無方向感的走了個把鐘頭。
少年的傷已經愈合了,切口參差不齊。經那一戰,略顯虛弱。她牽他坐到樹下,他知道危險還未解除,但頭暈得厲害。以他的能力,對衝五個或十個人還勉強可行,太過逞強,胸口作痛,櫃子的能源就快耗光。他暫時還不可以死。她似乎對自己珍貴的血統一無所知。但做為這個年紀的女孩,又對發生在身上的事有種接近暴戾的逆來順受。他要把她安全的送到深藍基地去才行。
妳叫什麼名字?他對她比手語。
她看不懂:「我沒事。這裡是哪裡?」
他搖頭作罷。從愈合的狀態判斷,她是純藍。純血的家族幾乎都被獵殺光了。他用樹枝在土上寫了兩個字。
「我認識的字不多。」她說,「九。方?這是你的名字嗎?」
他又搖頭,確認了她不是九方家的人。
換她拿樹枝寫,「蓮」寫了一半,衣襟隨之敞開。「便池」「母豬」「垃圾桶」……不一而足。他的視線平靜的停留在她胸口的字上,不驚訝也不疑問。她也收起尷尬,回想剛才的種種,確實再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他握握她的手。別怕。我會保護妳。
她點點頭,扯出不合時宜的微笑。
微笑僵成一個死角——他胸前多了一支麻醉針筒。又幾管暗器呼嘯而過。他推著她連滾帶爬的站起,背上挨了一針。太大意了,他們早就被包圍。
黑影聳動,人數更多。身上又多了幾針。藥效發作,腳步沈重難耐。麻醉劑的意思就是活捉,那一切就沒有意義了。他絕不允許。
他在她背上狠推一下,停步轉身,掏出刀來。
她空跑了幾步,回頭看他。他把刀子刺入手掌,插進手腕,阻止傷口愈合。短暫的回首,鎮定的看她,擺了下手。跑。妳跑。這次她看懂了。
但她跑不開。她看見他軟軟的跪下去,像被背上的針頭壓垮,頭低到土里。
「腦袋!快把他的腦袋拔下來!」歇斯底里的嚎叫。
埋伏在四處的黑影撲向他,齊力拉扯四肢和頭部。但就像之前一樣,碰到他的人一一倒下,身體鑽出青煙。他雙腿脫臼,逃脫是不可能了。吼出模糊的悲鳴,向蓮的方向最後看了一眼。跑。隨後揚起手臂全力向下拍去。以手掌為中心,向外發散出半徑一公里的電弧。划進戰場的人全被煮沸。蓮稻也覺得體內的能源核被共鳴點燃,劇烈的燃燒,水泡從頭爬到腳……她要燒起來了。
跑。
她手腳發軟,撲倒幾次,渾身劇痛,幾乎失去視力。除了跑沒有其他事能做了。他死在那,就是叫她跑。也許只要跑下去,就能發現一切都是夢。只要醒過來,就能回到比噩夢過猶不及的真實人生去。
她聽到自己的嚎叫聲。又能叫出來了,視力也逐漸恢復,水泡和瘡疤消失……她無法停止狂奔。
忽然,腳下落空,撲進了一面樹牆,跌進灌木叢。
眼前是尋常的山路。
跑穿了林子。
她狼狽起身。幾雙眼睛訝異的看她。
這是一處山道口,竪著簡易的公車站牌。等車的人三三兩兩各自站著,讀報,看書,聽廣播。眾人堂而皇之的打量不速之客,沒人過問。
「……感謝您的收聽。今天是1977年3月30日。流感高發季又到了。這一次的病毒勢頭依舊凶猛。在這邊提醒您注意健康,及時就診,您的健康,就是全家人的幸福。下面是社會新聞……」
這裡,似乎是正常的世界。播音員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心焦。
不久前的生死,確實發生過嗎?
「……患者有高燒,昏迷,意識混亂等症狀。東區已發生兩起病人襲擊路人的個案。在這邊提醒您,若身邊有突然出現如同糖尿病發病時的強烈攻擊性、驚恐易怒,喪失理智的人,請及時聯絡疾病管制局,移送醫治。感謝您的配合。」
她沾著泥和血的雙手插進兜里,摸到一串項鍊,墜子上的古怪圖案和烙印在少年肩胛上的一樣。所以確實發生了嗎?
「……下面是國際新聞。繼上個月18日,發生在新疆伊犁禮堂的吞噬694條生命,包括597名兒童的巨大火災之後,本月27日傍晚,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島的洛司羅迪歐機場發生兩架飛機高速相撞事件,583名乘客與機組人員無一幸免……」
她確實回到了某個相對正常的地方。確實發生過嗎?
她看看手腕動脈處那幾不可見的淡紫色細線,呼出一口悶氣。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idKNNVGL2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d9i1PPBSQ
蓮稻坐在公車後排。她又變成一個人了。
世界彷彿有某種規則,注定她孤身一人。玻璃窗上有個銳薄的缺口,她把手探過去划破。切口愈合,沒有留下痕跡。再划破,趁傷口發熱發癢,探向坐在前排的人。女乘客後頸的細髮有生命似的仰頭,朝手指伸展搖擺。傷口愈合。她又劃一道,髮絲又神采飛揚。
女人感到後頸麻癢,伸手去抓。皮膚碰著皮膚。
噼啪!靜電。
「對不起。」女人側頭道歉。
蓮又割一次,力道失控。如果貼合上去,會有火花嗎?會有人烤焦嗎?手指突然反被握住——被一隻白嫩小手。乘客懷中的幼兒扒上母親的肩膀,對陌生人的手指充滿好奇。
無論這個異變的本質是什麼,對嬰兒似乎是無效的。
她抽回手,拉緊衣領。衣襟里露出醜陋的「糞」字。
給她寫字的人是繼父的朋友。
母親是在帶她顛沛流離了一年後遇見繼父的。父親的賭癮害他們負債累累家破人亡。母女倆邊躲債邊搬家。經人介紹說有出高價購買女性的身體做代理孕母的營生,於是去見了當「中間人」的繼父。肚皮一天天隆起。為了順利「收割」,他允許她帶女兒住進他家。看起來就像普通的一家人。
蓮並非不知道母親肚子里的東西是要賣掉的一塊肉,但一切都在默許的氣氛下進行,麻痹了羞恥心。她給肚皮唱歌,聊天,說越南戰爭愈演愈烈,馬王堆挖出了一具血管里還有血的幾百歲女屍,阿波羅17號回歸後,項目宣告終止,此後月球上再不會有阿波羅號了……希望肚子里的人聽到些好事,怕他後悔不肯來。
胎兒四個月大時,檢查出與買家預訂的性別不同,必須拿掉重新再來。蓮躲在房間,堵著耳朵祈禱一切快過去。天上的父啊,願你的國度降臨,救我們脫離凶惡……人就是得苟且才能偷生啊。要順從,忍耐。誰叫這裡不是神的國度呢。
她安撫母親,給她念經,送她進入手術室,等待再一次給肚皮講故事。
母親沒有醒來。
剩下她自己了。繼父半夜裡爬上她的床,打斷她的鼻梁,濕熱的呼吸噴在她耳朵上,叫她要學會忍耐,懂得珍惜。年輕女性的肚皮價錢更高,她前途無量。
她挑沒有月亮的夜晚逃跑,闖入縣城警所。哭哭啼啼的講述這些日子的遭遇。再醒來時,鼻子里全是煙味。繼父坐在面前。他們說,這個小丫頭真會給人添麻煩。繼父說,為了感謝大家,就給你們享用,用到開心為止。
蓮沒再哭了。她被層層疊疊的人體壓在最下面,聽到聲音說,這也算是妳的一個教訓,學到做人的道理就好,幸好妳遇到我們。繼父帶她回家:「我原諒妳。下不為例。這裡已經是妳的家了。不管妳去哪,還是會回來。」她不哭,也不逃了,三不五時的成為所有人的玩具,身上的字越來越多。
年紀足夠大時,繼父說,妳知道的吧,每個人只要一個腎就能活下去了。於是她就被帶到一家小診所。再醒來時,身邊躺著一個死人。她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都是注定。只是對她做出那些事的傢伙竟然同樣是人類。
也就是說,立場對調的話,她也能夠眼也不眨的做出和他們一樣的事嗎?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fBFlKNnJk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ILEonG6aY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窗外是熟悉的城市,果然還是只能回到這裡。
她赤腳走進醫院,想求救,但沒張口。經過住院區,掃來一雙鞋子,一件外衣,一顆蘋果,和水果刀。鑽進廁所鎖住門。脫掉泥污的白大褂,露出她看慣的身體。這是按照神的樣子創造的身體,也是依照神書寫的命運添上去的字。
傷口能愈合,字卻沒有消退。是代表身體的自修復僅僅滿足生存必要嗎?
她啃掉蘋果,清洗了下自己,握起刀子。從胸口的「糞」字開始。割掉偏旁,再撕掉部首。失去表皮保護的組織大驚失色,連忙號召細胞前來集合。數百億細胞翻天覆地前僕後繼,排除細菌粘合組織,覆蓋住切口,並將肌理拉近,劇痛劇癢。新生的皮膚白裡透紅,還帶點血絲,嵌在暗色皮膚中間,像小孩子尿出來的地圖。去掉一個字了。再來是旁邊的。
她額角汗濕,手臂發抖,但還是毫不猶豫的割下去,撕下去,剝下去。
年輕的女護士接到投訴,趕到擠滿了人的廁所門口拍門高喊。門栓摩擦。門板掀開。面色蒼白的少女穿著尺寸不和的衣服和鞋子輕飄飄的出來,迎著罵聲離去。身後的廁所內一片狼藉,染了血的蘋果核旁是一堆深淺大小不一的人皮。
牆上的喇叭里,電台還在播報地球某處的新聞。死傷依舊。
1977年早春,神的國度還未降臨。
ns3.132.215.14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