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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寒氣沼沼。
鄉野間,農婦行色匆忙。她在壟溝邊上看見一截被連日的雨水浸濕的麻袋。近前打開,裡面不是糧食,也不是衣物,而是幾條奄奄一息的狗仔。出生不久,還沒長毛,看不出品種。心想若能看家護院也好,於是提了回去。
其中一條很快死掉,埋進後院。活下來的一條送鄰居,一條送鄉親,一條送朋友,自己留下陰陽眼的老幺,養在樹枝和稻草搭起的窩棚,取名六貴。
春去夏來,六貴的毛越退越少,長長的尾巴消失無蹤,顱骨圓潤,門齒脫落,夜裡的低吟酷似人類的哭聲。直到有天,農婦掀開窩棚,只見在糞便中爬行的嬰兒。她驚叫一聲,端著的狗食灑了一地。屋外,討伐大軍正朝這步步逼近,沸反盈天,義憤填膺,頃刻踏破她的草房。當初送出的狗仔通通化成人身。有人說她會下蠱,有人說她是山妖,即便不是狐媚魍魎,竟然做些裝神弄鬼的勾當,也絕饒不了她,今天就要和嬰孩一起就地正法。她連連喊冤,說帶回來的小狗早就死透了,就埋在後院,不信帶你們去看。掘地一尺,果然挖出森森白骨。眾人將信將疑,又說她撿的恐怕是會變形的人參娃娃,吃了能延年益壽,百病全消,今晚就燉來分食,見者有份。隨即哄散而去。
農婦抱起六貴,深望他琥珀色的大眼和圓滾滾的臉蛋,對險境一無所知地流著口水,笑起來。
入秋,六貴已是十來歲的身形,話不會說,滿地歡跑,草房再關不住。趁大人不在溜出門去。在田地捉蟲,河邊玩水,林中爬樹。天色漸暗,忘了回家的路,跌跌撞撞闖進廟堂。村中長輩的奉位端端排開,各個朝他橫眉冷對,正中間擺著幾口瓷壇。陰冷的月光爬上壇口,凸出一截似人非人的小臂骨。是被碎屍萬段的人參娃娃。原來,吃下參肉的病人回光返照,神跡不脛而走。村人雀躍,說這是先祖賜予的靈丹妙藥。從此供在廟堂。三跪九叩才可取食。六貴隱約記起罈子里那截手足與自己骨肉相連,驚慌失措,跌坐在地。路過的鄉親見了生面孔,大喊捉賊,要押他去見長老。農婦及時趕到,說這是遠方表哥的遺子,平日疏於管教,回去一定嚴加責罰。對方斜睨六貴琥珀色的左眼,狠啐一聲:「妖怪」。六貴聽不懂,怯怯看著那人背影,學啐一句:「妖怪」。
白天,他跟養母下地乾活。農閒時在林中遊蕩。坐在山坡上啃著果子看夕陽西下。遠遠聽著學堂念書,看孩童戲耍。有幾次見人牽狗經過,忍不住偷瞄畜生幾眼,隨即將自己深裹進棉衣,生怕被人瞧出端倪,也把他切成碎塊,供進廟堂。
第二年,他去村中集市送貨。身高只及養母肩頭,幾十斤的麻袋綁在身上紋絲不動。有人說怪力都來自他邪門的左眼。無人近前,也不知忌憚還是厭惡更多一些。他低頭乾活,緊跟在養母身後。像是怕被當成擺設。直到有天,一隻油紙包遞來他眼前,裡面隱隱透出新鮮豬肉的香味。他抬頭,只見麥色的少年笑顏如春,彷彿一捧溫熱的颶風衝刷而過,疑雲密布頃刻煙消雲散。他不敢接,對方塞進他懷中,說:「我家賣剩的,不要錢。明天再來,還有的。」
養母見了禮物,連稱太過貴重,但收了又退不免小題大做,吩咐他日後要再三謝過。難得開葷,本以為是件好事,卻像是添了麻煩。六貴百思不解。心事重重地喝著肉湯,想起少年懇切的雙眸,餘波蕩漾。
轉天,他刻意路過後巷。四下無人。少年果然在等,招手叫他一起回家取肉。他著了魔似的跟他鑽進籬笆,翻過層層土牆,進入牛棚。走向深處,聽見身後的木門合攏,吞沒他微光中的影子。那捧溫熱的颶風吹在耳畔:「祖奶奶說,你是犬神變的,是真的嗎?我不會說出去的。」他不知回答什麼。黑暗中,知覺變得敏感。他咬住呼之欲出的答案,感到這是至今為止最堅決也最脆弱,最強大也最卑微,最羞恥也最自由的時刻。之後,少年果然言而有信,拿一包肉給他。想吃肉就來找我。他說。
六貴懷揣紙包,走上回家的山路。知道自己做了不能對母親說的事。但這事到底是好是壞,或許只有再做一次才能弄懂。有兩次,就有三次,四次。許久過去,他還是不明白,只是變得熟練。經過學堂,聽見童聲唱道「人之初性本善」,心想難道人生下來就該明白善惡?那麼,不能從一開始就明辨是非的,還能算是人麼?看來他真是狗變的。然而不管是狗還是人,只要被需要,就能活下去。他依然在林中遊蕩,在山坡打盹,彷彿一切如初,只是收下吃不完的肉,怕被母親問起,埋進山裡。
母親見他變得開朗,放下心來。她早年懷的幾個孩子都掉了,認定六貴是老天爺賜給她的寶物。只怕他跟自己過得委屈,又要一個筋鬥翻回天上去。
這天,六貴又鑽進牛棚,聞著濕潤的稻草,被熟悉的溫度包裹。酣睡之際,木門猛地彈開,天光赫然。無數雙眼睛。緊接著,他被震天的吼聲壓服在地,來不及說話,抵抗,或披件衣裳。少年先一步跳開,淒厲哭訴一切都是被迫無奈:「他說他是山神,動一動手指就要殺光全家人,逼我就範,祖爺爺救命……」
吼叫與拳腳齊下。每下都像恨不得打穿他的要害。血漫進眼裡,他眨也不眨。突然,一隻腳踢上心窩,他劇痛難忍,回手捧住那條腿向前推去,六尺大漢跌出兩米開外,人群撞出一個豁口。眾人錯愕之際,他光著身子瘋跑而去。跑進山裡。翻過山,到了家,跟母親求饒,一切就能過去。他想著,視線卻突然一矮,跪撲在地。身後的草叢,獵獸的陷阱夾著他的右腳,跟腿分了家。傷處白骨森森,劇痛又劇癢,他絕望地爬行,淚水淌進嘴裡,又苦又腥。恍然間,察覺右膝下有種奇妙的觸感。低頭看去,扯碎的褲腳下,凸露的白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完好如初的右腳。新生的肢乾,腳底還沒長繭,草葉划在腳心格外刺癢。他看看兩只右腳,擦掉淚水,起身繼續往家跑去。
然而家中等待他的不止母親,還有一眾鄉親。他們押起兩人,說教子無方,母子同罪。果然早就該就地正法。現在也不遲,免得這禍害再作亂人間。六貴透著淚水看母親,沒有求救,知道此刻她與自己同樣無助。族長叩叩煙袋,壓下騷亂,捋著鬍子踱步,說不要怪鄉親不講情面,孩子是犯了罪過,但不至死,可也不能放任他胡來, 就先關進村東的地窖,助他靜心反省,洗心革面。
於是六貴被扔進地窖,脖子套了鐵索,栓在磨盤。鏈條不夠長,只能打坐。四壁陰濕,蚊蟲泛濫,永無天日的地牢,只有入口的木板縫透進一縷光亮,投在土牆上,像可望不可及的地平線。夜裡,少年端著蠟燭前來。六貴的瞳仁映著溫柔的火苗,卻見他背後還帶著兩個男人。他縮緊身體,死死地盯著地平線,想起童聲童氣的唱誦,這些凶相畢露的人也是狗變的嗎。隔天夜裡,又有人來。再隔天夜裡,還有。地牢的訪客絡繹不絕。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將慾望和憤怒留在逼仄的土坑,回到陽光下,又是堂堂好漢。六貴躺在暗中一動不動,彷彿回歸多年前那個在糞便中爬行的嬰兒。有時候,夜裡來的人是母親,邊哭邊幫他擦洗,餵他吃飯。但漸漸地,母親也不再來了。據說是積鬱成疾,重病不起。六貴以死相逼,要求見母親最後一面。族長叩叩煙袋,說念你一片孝心,就准你送親最後一程。
幾名壯漢牽著鐵鍊送他回家。母親果然骨瘦嶙峋,不久於世。他大哭了一場,依依不捨地替她壓好棉被。想再磕幾個頭,被扯著脖子拉走。押解回牢的路上,他仰望久違的天光藏在烏雲後,像助紂為虐,又像無能為力。萬念俱灰時,他猛然想起供著靈丹人參肉的廟堂。隨即跪地不起,千磕萬拜,只求恩准母親吃上一口,解生死之急。族長叩叩煙袋,說她是從山外嫁進來的,本就不是本家人,祖宗的聖物怎麼能沾染不潔之物。准你們見最後一面已經是恩賜,還不快點回你該回去的地方?
六貴抵死不從,也由不得他。鏈條勒進脖子,血液上湧,激烈地打旋,眼看要把頭撐破。他意識逐漸模糊,體內卻有種清晰而果決的力量炸裂開來。倏地挺直了胸膛,反握住鐵鍊一拉,那一頭的人就像上鈎的魚似的撲啃向前,栽倒在地。
一陣錯愕。只聽有人喊,左眼!怪力都在左眼!快挖出來!
七手八腳,捂他的嘴,壓他的頭,綁他的腳,踩他的肚子。泥污的手指嵌入他的眼眶,拉出藕斷絲連的一團血肉。挖出來了!挖出來了!看你還老不老實?然而就在歡呼聲中,黑洞洞的眼眶中結出一顆嶄新的琥珀色的果實,完好如初,光潔無暇。
歡呼變成恐懼的哀嚎。
六貴眨眨眼,又能看見了。然後他看見自己伸手扯住某人的頭髮,順勢將腦袋按向地面。顴骨瞬間粉碎,還不夠,再繼續按,頭顱就如柔軟的梨子般被堅硬的地面擠成一灘稀碎。下半張臉還在,嘴巴不再出聲了。有人回過神來,出手阻止。他握住伸過來的手臂,稍加施力扭成詭異的角度。慘叫不絕於耳。他只好一一捏碎他們的喉嚨。剩族長單薄地站著,氣若游絲但面不改色道:「大、大膽!」
「就一口。」他說,「求求您。給我娘吃一口就好。」
「沒、沒門!」
「求您。一口就好。」
族長見他步步進逼,癱軟跪地,說:「早就沒了。早就吃光了。」
「吃光了?」
「一條也沒剩下。」老頭縮成一團,身下的尿漬不斷擴大,嬰兒一樣脆弱。
六貴聽了,眨眨眼,忽而轉身往家跑去。他們都錯了。他想。沒有吃光。還剩一條。他跑進後院,操起砍柴刀削下自己一片小腿肉。呼喚著母親,邊往她嘴裡送。張嘴啊娘。吃下這個就什麼病都沒了。但母親沒有張嘴,也不再張眼,早就斷了氣。他不死心,硬撬牙關,只聽到下顎骨斷裂的聲音。那微若蚊吶的破碎聲如響雷轟鳴耳際,咄咄逼人百爪撓心,他捂著耳朵趔趄後退,感到體內的什麼好像也跟著斷了。
他站定,發覺無數雙眼睛正凝望著自己。全村聞訊趕至,層層疊疊堵住去路。亮閃閃的兵器頂著屋脊,要徹底了斷的架勢。然而他們的目光,比起復仇的激憤與對未知的恐懼,更多的是興奮與渴望。長生不老的人參肉就站在他們面前,誰也想嘗上一口。一口就好。
一觸即發之前死一般寂靜。六貴回望躍躍欲試的鄉民,臉上露出奇妙的笑容。雙手攥住還拴在脖子蕩在胸前的鐵索,向兩側發力。鎖鏈碎成鐵丁四散崩裂。他久違地深呼吸,貪婪地吸食空氣中的腥味。然後他拎起柴刀,邁步走向人群。
危急時刻,人群匯成巨大的融合體,猖狂而統一,激烈又堅決。一時間,集體的力量顯得無私、正義,和偉大。可惜的是六貴從不歸屬於任何集體,也還沒來得及瞭解它的瘋狂。他只知道這些人與自己不同,身上破了洞就補不起來。於是他不斷打開一個又一個血洞,興致高昂,樂此不疲。濃稠的血漿為他披了一層鎧甲。猩紅色的勇士所向披靡,敵人無一不身首異處。
許久,四周安靜下來。靜到又能聽見夏日的微風,山中的樹葉,林中的飛鳥。他擦掉渾身血污,背起母親,跨越層疊的屍體,走向山坡。在向陽處挖一小塊地安頓母親。因為不會寫字,得去廟堂拿先人的奉位代替。走在空無一人的土路,胸中平靜無比,彷彿適才的紛亂不過幻覺一場。還去井邊打水洗了把臉,在集市吃掉一隻西瓜,坐在屋檐下乘涼。他不懂為什麼事到如今反而一滴淚也沒流。或許只要擁有足夠伸張一切冤屈的力量,就不再需要眼淚了。
啪啦。小石子彈到他腳邊。有一顆飛到他臉上。
不遠處,剛放了課的孩子們驚魂未定地瞪著他,恐怕已經見識了父母親的慘狀。
啊對了,村裡還有小孩。他想起來,舉步迎向前。孩子們嚇得魂飛魄散,四散逃竄,只有站在最前方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怒目而視,一邊向他投擲小石子。他近前站定,細細看那張小臉。想起關在地牢里時也見過他。他並不像其他孩子一樣對自己又踢又打百般蹂躪,而是坐在老遠的牆邊背誦新學的經詩。他說,爹娘說你會做錯事就是因為沒上過學堂,我背給你聽,你可別忘了。童音繞梁。六貴從沒聽懂過。
他一手鉗住男童的下顎,另一手拉住舌頭不斷往外拔。肉塊剝離的瞬間,紅色的血注噴湧而出。男童痛苦的嗚咽,嗆咳,抽搐,很快不動了。
你的經詩卻沒來救活你呢。六貴想。
天黑之前,他將木牌擺在母親的墳包,磕了幾個頭,倒在一旁睡著。又記起族長說「她是從山外嫁進來的」,心想「外面」是什麼地方呢?天一亮,包了些乾糧順著山道往「外面」走去。山林彷彿永無止境。他走走停停,困了睡,餓了吃,有時能找到歇腳的山洞,有時就睡在草叢。有次醒來,竟然已經被野山豬吃掉了半只腳掌。他突然好奇可以被吃掉多少。如果只剩下一顆頭,還能再長回來嗎?
漫無目的的日子變成既長又短。長在千篇一律,短在直截了當。
不知走了多久,山林戛然而止。進入平原。再然後是河川,草地,和農田。他看見農婦遠遠地在耕地,像極了母親。他躊躇不前,忽然聽見機械的轟鳴聲由遠及近。郊外的山道上,土綠色的卡車呼嘯而來,飛馳過身邊嚇了他一跳。他跌坐道旁,望著一台接一台冷酷而敏捷的機械載著神情疲憊的士兵們駛向遠方。他又著了魔似的跟在飛揚的塵土後,在布滿車轍的泥土里撿起壓扁的軍帽戴在頭頂,遮住眼睛。
車輪駛向城內。
民眾歡欣鼓舞,迎接不知從哪場戰役凱旋歸來的將士。
六貴滿心好奇地看著士兵們被所有人感謝,擁護、和尊敬。激賞的目光與欽佩的掌聲此起彼伏。你們在前線的英勇表現,人民不會忘記的!人們異口同聲。來自所有人的熱烈的崇拜燙得他心中鼓譟,幾乎沈迷。為什麼?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們究竟做了些什麼,才能夠得到如此盛大的報償?他想不通。
這時,有人也遞了碗水給他,對他頭頂的軍帽敬了個禮,目光充滿崇敬與愛憐。欽羨地問道:「你殺了多少?」
「嗯?」
「多少人。你殺了多少人?」
他想了想:「一個村吧。」
「一個村?」
「嗯。」
「好樣的!」那人拍他的肩。
他似懂非懂,學說一句:「好樣的。」
然後他笑起來。俯視躁動的眾生,好像終於為血液中肆虐的慾望找到安置的場所,如魚得水般的快慰。他懂了,這裡才是他的樂園,是他發光發熱的戰地,是讓一切開始的地方。於是一切悄無聲息地開始。海嘯以他為中心向四周蔓延,血流成河,死去活來,死的人越多,他得到的贊許與服從也越多。數十年過去,時代不斷向前,他也不斷向前,毫無懼意,毫無悔意,毫無倦意。
他從回憶中抽離,回到當下。油亮的嘎斯24正載著他在山間馳騁,旅途顛簸,他略顯不耐,深吸幾口尼古丁,叩叩煙屁股,抖掉煙灰。車廂里濃煙滾滾,著火了似的。黑色的眼罩遮住左眼,面無表情的臉仍舊是二、三十歲的模樣。
到達目的地,有人畢恭畢敬來開門。
「參事。」
他沒動,望著窗外的山景,彷彿置身事外,又或再度陷入回憶。半晌,如夢初醒似的回頭,聲音像山雨欲來之前的雲淡風輕:「聽說,世界上除了人以外,有1500種生物里存在同性戀行為。這件事你知道嗎?」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知道。
「報紙上說歐洲正流行支持同性戀大遊行。說有1500種物種里存在同性戀行為,反對同性戀的只有一種,就是人。」
「……」
「但是反過來一想,人啊,不是總說自己高於動物嗎?這個時候又去抱動物的大腿……真是丟人。當人,還是不當人,想清楚了再活不是更好嗎?那麼想當動物的話,被宰了的時候,就別抱怨啊。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
「女人生命力天生比較強一些。放在盒子里養一養,看能活多久。小丫頭活不活著倒沒什麼所謂的。」
「是。您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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