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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初最匪夷所思的都市傳說,要數4chan的「蟬的邀請」。
2012年1月4日,署名3301的用戶發了一張圖,聲稱「正在尋找高智商的個體,圖中的線索會帶領你找到我們,期待在終點與你相遇」。
尋寶開始了。解謎之路異常繁瑣。圖片中藏著一段代碼,代碼里有個網址,網址指向另一張圖片,圖片引出一本書,書中的字母排列出電話號碼,打過去是錄音,指示挑戰者回頭去看第一張圖,找出三個素數,相乘後加上「.com」。
三個素數分別為圖的長寬像素和用戶名3301。結果是845145127.com。
網頁上方有一隻蟬的圖形。下方羅列著14個坐標組,例如52.216802 x 21.018334。14個地點,橫跨5個國家。
坐標點的位置幾乎都是尋常的街角。牆邊,電線桿,廣告欄等毫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貼著印有蟬和OR碼的海報。掃碼後是一首詩,詩里藏著網站,網站發來數學題,解開後是兩段音頻,再用凱撒加密法破解……
終於,是策劃者的信。
據說這封信有兩個版本。率先抵達終點的參賽者會看到策劃者的聯絡方式。而留給其他人的只有一段話:我們只需要最好的,而不是追隨者。如果你沒有收到邀請,請別失望,後會有期。
戛然而止,尋寶結束。彷彿關上了通往天國的大門。那些最先越過錄取線的人後來去了哪裡,有沒有見到神,無從得知。被遺留在地球上的人浸淫著謎題的余韻,一邊等待著什麼發生。但什麼也沒發生,毫無波瀾的2012年,傳說中的12月21日也平靜度過。世界末日沒有到來,蟬的熱度逐漸消散。
然而事情並未結束。2013年,3301又帶著新的召集令回來了。同樣的配方同樣的味道,圖片,密語,代碼,書,網站,千回百轉,換來一頁坐標列表。8個坐標橫跨4個國家。最先撞線的勇士繼續前進,後來者被拒之門外。再次落幕。如潮水一般激流勇進又勇退,來去自如,好像只是為了收割一波熱度似的,狡猾而無情。或許終點之後根本沒什麼獎賞,而是另一處惡作劇吧,曾經通關的勇士之所以不肯出來現身說法,不過是因為被耍而覺得丟臉而已,有人說。
2014年,3301又來了。這一次,線索仍在各種圖片,密語,代碼之間跳躍,循序漸進曙光將至時,剎然卡在一本書上,陷入了瓶頸。那是一本用盧恩字母寫成的小冊子,只有18頁。看似直白,但挑戰者們集眾人之力破譯許久還是一籌莫展。熱情與動力隨時間流逝,勇士一個個散去,人走茶涼,尋寶也就此擱淺,成為互聯網快餐時代的一道甜點。
就在這年夏天,瑞羽的哥哥瑞鴻失蹤了,留下破譯了一半的盧恩手冊和鋪滿書桌的計算草紙。電腦瀏覽記錄里是針對各種奇怪線索的考證追查,從民俗科學到太空探索一應俱全,像走火入魔。
但,是對什麼東西走火入魔呢。瑞羽想不明白。
她與哥哥感情頗深,儘管年差七歲,但幾乎無話不談。兩人年少痛失雙親,在福利機構輾轉許久,被遠房親戚收養。養母沒幾年就花光了兄妹名下的教育基金,態度急轉直下,任其自生自滅地放養。瑞羽的個性稜角分明,聰慧率真,受不了養母的氣,離家出走是常有的事。哥哥沈靜儒雅,教她凡事忍耐,說等自己年滿十八,就立刻帶她搬走,再不用忍誰的臉色。幾年後,他果真信守承諾。
那時的瑞羽認為,依賴哥哥的付出是理所當然的。長大後再回想,以哥哥的成績,申請保送和獎學金應該都不是難事,假設自己能夠安分地在養母家等上七年,不要死皮賴臉地跟著,令他不得不為二人的生計奔波,說不定如今他早過上舒適的生活。但他從沒抱怨過,一路供她上了大學。
相依為命的日子過得並不太苦,甚至還頗有些小餘裕。她知道那是因為他常接攬一些特殊的外快,如冒名代人考試,倒賣古玩器件,偽造證件文書……雖稱不上是十惡不赦,但也絕非良民所為。這次的尋寶任務多半也是受了誰的委託,否則他絕不會一夜之間對這類捕風捉影的網上小遊戲起了興趣。
最後一次見面是夏至。原本約好了吃飯,但瑞鴻臨時爽約,推說身體不適。瑞羽買了飯菜去探病,卻撲了個空。在公寓門口轉悠了個把鐘頭,才等到瑞鴻風塵僕僕地回來,軍靴迷彩卡其背心,背著巨大的旅行袋,像去哪裡考過古。
「是剛從亞馬遜雨林來嗎,天才博士。」
他笑笑,拉她進屋:「不是雨林,是山林。淨通山。」
她倒抽一口冷氣:「淨通山?你不想活啦……?」 淨通山前後方圓百里都是不動產界的帝王罕井建設家的私有地盤。每年總有幾個不怕死的前往試膽,據說無一例外全被警衛當場擊斃,死無對證。
「就知道妳會這麼說,所以才沒告訴妳。」
他放好旅行袋,換了身衣服,拿出她帶的飯菜回鍋。她看他忙裡忙外,把說教咽回去:「我……這學期開始打工了。你不用再做奇奇怪怪的工作。」話音未落,腳底的地板猛地一顫。兩人同時慌忙就近扶住傢具。巨響隨即而至。一種凝重的,不容置疑的嗡鳴在上空響徹開來,聲波時強時弱,盤旋來去,似乎是響在窗外,又像是震在身體里,讓人心慌難耐。持續了十秒,驀然消失。
「……又來?」她心有餘悸,「這是今天第二回了吧。軍事演習?要不要搬……你笑什麼,不是我說的,是網上都在說是飛行器的音爆。」
「附近又沒有軍事基地,哪來的演習。」他端菜上桌,「而且如果真的是演習新機種,卻在距離居民區這麼近的地方,搞得人盡皆知,那這個國防實力也太可笑了吧。一般的套路,如果是軍事機密,就會放話說是哪裡的意外爆炸,或是什麼自然現象。能拿出來當掩護的都是不怎麼重要的小事。」
「按你這個邏輯,如果用來當掩護的‘軍事演習’算是小事的話,那藏在後面的真相不就……很……嚇人嗎。」
「快吃吧。」
她扒了幾口飯,掃了一眼角落的大旅行袋:「你去罕井家找什麼了。」
「不生氣啦?」
「你為了它放我鴿子,問問總沒毛病吧。而且我原不原諒,還要看你的故事精不精彩哩。」夾菜,拌飯,竪起耳朵準備聽瓜。
他從善如流,娓娓道來:「記得跟妳說過的尋寶遊戲嗎?」
「找坐標的那個?不是卡在一本盧恩字母的書嗎?你破解了?」
「沒那麼容易。但我去找來了遊戲前兩年的答案,二十幾個坐標在地圖上一畫,再交叉搜索網上的新聞,妳猜怎麼樣。那些坐標所在的城市,有一半以上都曾出現過‘神秘巨響’的報導。精不精彩?」
「……先別說精不精彩,這跟你去淨通山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幾個月前,淨通山裡不是響過一回嗎。如果那裡也是坐標之一,附近肯定會留下標誌性海報,我就想反其道而行,先去終點,再反過來找線索……」
「哈?咱們這今天還響了兩回呢,你怎麼不乖乖呆在城裡找線索。」
「如果是荒山野嶺里貼了一張海報,立刻就能看到啊。城市裡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建築又物多,響聲的位置也難以分辨,找起來多麻煩……」
「所以你跑到荒山野嶺,冒著被槍崩死的危險,找到海報了嗎?」
「沒有。」
「……」氣不打一處來,「不精彩。太不精彩了。」
「別急,精彩的就來了。」掏出手機,滑出一張照片,「雖然沒找到海報,但找到了這個東西。」
照片拍攝於密林之中。昏沈的光線下,深淺不一的綠色漸層放肆綿延,直到被一個形狀怪異的凸起阻斷。那是一塊高大而材質不明的暗灰色三角形石碑,不,是台階……三角形的最長邊是由地面向上伸展的階梯,截止於半空中。
通往虛無的階梯。
瑞羽對它並不陌生。隨著交通愈發便利,在英國,德國,芬蘭,約旦等世界各地都有越來越多的旅行者在人跡罕至的荒野發現伸展向半空的哪裡也去不了的台階。多半殘損破舊,形狀大小各異。有人說是被遺棄的展望台,也有人說是被摧毀的房屋的附屬物,或浪漫的雕刻藝術家留給世人的驚喜。但無論是做什麼用的,梯子也不過是梯子。她斂去笑容,意識到哥哥想說什麼,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淡淡地回應:「所以呢。」
「所以,妳還記得跟妳講過的深藍血線的故事嗎?」
她不置可否,不想搭話。她怎麼會不記得。兒時的無數個夜晚,她都聽著他怪力亂神精彩絕倫的故事入眠。其中出場率最高的就是關於神的藍色後裔的傳說。數萬年前,阿努那基人來到地球,改造猿人的基因,造出直立行走的現代人,並被尊為神。他們與人類女子通婚生下的直系子嗣是純色的藍血貴族。這些神的孩子俊美非凡,神力無邊,不老不死。為了保持血統純粹,皇室一度嚴格執行近親通婚。成年禮那天,藍色的後裔在族長的見證下攀上高聳的天台,一躍而下,粉身碎骨,涅槃重生,是提醒自己從何而來去向何方的向死而生的試煉。神離去之前,留下十條戒律孩子們,要他們虔誠守信,與人為善。但,若傷害人類,或與他們通婚,便會失去神的庇佑,與凡人一樣進入生老病死的輪回。然而即便如此,血統之間的交雜也幾乎無可避免地擴散開來。直到現在,許多故事還是執迷於貴族與平民這種看似是跨越階級但根本是跨越種族的愛情。神的血和力量因此得以傳播和稀釋。今天,再難看見神力無窮的純血貴族,用以識別近藍基因的記號也逐漸淡去。
什麼樣的記號?例如,胎記啊。妳剛出生的時候幾乎全身都是藍灰色的胎記。雖然科學認為蒙古斑只是染色體突變,但那就是血統的記號。哥哥那時這樣說。瑞羽也聽得津津有味。想像在這個世界上,她不知道的各個角落,有著無數用血相連的同脈親族,他們走過漫長的歷史,以各種各樣的名字與面貌活下來,被尊為巨人族,被當成巫術師,被叫做吸血鬼……有一天,說不定會突然前來與自己見面。然而在那天到來之前她就長大了,不再需要童話的安慰。深藍貴族,就和聖誕老人一樣丟進童年的膠囊。只是哥哥卻始終沒有走出來。不僅仍痴迷於獵奇的都市傳說,在父母過世之後還更變本加厲。著了魔似的收集奇怪的小道新聞,對日常現象疑神疑鬼,意義不明的圖畫剪報貼了滿牆,活像中邪。甚至還有一次闖入無人區失蹤了幾天幾夜才回來,瑞羽急得火冒三丈,驚天動地地鬧了一通。那之後他確實有所收斂,沒想到現在又舊態復萌。
「所以,你要說這些台階跟深藍有關嗎。」她說,「這是舉行成年禮的工具,所以才是斷崖的形狀,因為走上頂端只是為了跳下來。」
「這個高度又摔不碎,應該不是。」他自然地回答,「我覺得,可能是致敬?或者是地標?代表這邊的領地裡曾經有他們出沒,或者……」見妹妹臉色發灰,抱歉地笑笑,「是不是精彩過頭了。」
「這是你接到的工作?還是自己的興趣?」不等回答,繼續說,「如果是有人委託你去追蹤什麼巨響和梯子,那大可不必,我說了我會開始賺錢,你不用接那些要被蹦槍子的委託。如果單純是為了興趣,那就更沒必要去禁區找死了。」
「興趣又無法分級。如果我的興趣是賽車,也有可能摔成植物人呀。」
「……你怎麼拿這種事開玩笑。」
「不是玩笑,人類本來就很脆弱。連從這麼高的階梯摔下來也會骨折。」
「可不可以別這樣。張口閉口‘人類人類’的,好像你不是人類一樣。」
「妳也不是啊。」
「……哈?!」
「不是說過純人類數量很少。超過八成的新生兒身上都有藍灰……」
「別說了!我不想聽了。」
「妳最好還是聽聽看。如果有天我不在了,只剩下妳一個,有些事妳最好還是先知道比較好。」
「……你什麼意思。」
「除了胎記,近藍也有其他的記號,比如姓氏。‘安陵’也是很老的姓。」
「……所以呢?」
「所以妳知道為什麼爸會堅持讓我們改用媽媽的姓嗎?」
「不就是因為教育基金是存在媽媽的名下嗎?」
「真那麼簡單?妳不覺得他們死得很不正常……」
「不行!」她摔開筷子,憤然起身,聲音尖銳得自己也嚇到,眼底微微發熱,「不行。只有這件事不行。你硬要裝瘋賣傻,上天入地都隨你,我也不會多說一句,但是只有這件事,你不能把它也編進花邊故事里。」深呼吸,冷靜了一會兒,「我知道爸媽不是我一個人的。每個人消化悲痛的方式不一樣,我明白你也很想他們。但是,他們離開的時候我還小,有關他們的事情,我能記住的已經不多了。請你不要把剩下的這些也替換成別的什麼東西。你能明白嗎。」
「能明白。」
她沒有胃口坐下吃完,拿起背包默默往外走。知道身後的他此時一定露出寂寥的表情。想停步說點什麼化解矛盾,就當什麼都沒發生,畢竟這一切也不是他的錯。如果父母親還在世,如今的他一定在某間大學安穩地教書,不用幫妹妹操勞生活費,最劇烈的戶外運動也不過是去健身房,至於什麼深藍的階梯更是聽都不可能聽過……但世間是沒有如果的。
「妳就當是容忍我……」他說。
「什麼?」她回頭。
「假設,只是假設,如果真的有人在地圖上選了許多坐標,如果這個人真的想要傳達些什麼的話,妳覺得他是想說什麼?如果坐標和巨響有關的話,妳覺得會是什麼樣的關聯?」
……她頓覺疲憊,也發不出火,一時有些混沌。遲疑的片刻,大腦擅自往前探索了一步——如果一切都是刻意所為並且彼此關聯,是為了傳達什麼意思。如果真的有人刻意選了許多個看似隨意的地點,那麼,重點必定不是放在點,而是點與點連成的線,或組成的圖形,划出的區域。響聲若只出現在特定的區域內,無非也只有兩個功用,不是叫裡面的人快點走,就是叫外面的人快點來。如果荒野的階梯確實代表這個區域曾經是某個族群的活動範圍,如果又有人隱晦地向外界傳達,召集大家回到這個區域,那不就代表……
不,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
她說:「你逛了一天樹林很累了。早點休息。」
門板隔斷了背後的視線,聲音顯得格外決絕。
她走在街上,悵然迷茫。不懂怎麼區區十幾分鐘,自己就又站在凶猛的日光下。此刻的懊惱與不安並非來自哥哥,而是對自己的失望。她是多年來拖累他至此的兇手。把他完全弄壞了,如今又修不好,越急躁越恐懼。
那要她怎麼辦才好。難道要煽動他發瘋,鼓勵他沈迷妄想,和他一起去尋找不存在的兇手才對嗎。父母親乘坐的飛機失事,別說兇手,連飛機的殘骸至今都沒找到。究竟要向誰尋仇才好。或者……最近就挑個時間,陪他去山上的墓園看看吧?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別的方法了。她想。盤算著挑個大學沒課也不用打工的日子再約他出門,從長計議。
但那天之後她再也沒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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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鴻的書桌保持他離去時的樣子。還沒破解完的盧恩文字,寫滿運算公式的草紙,茶只喝了一半,不像有出遠門的打算。繼不歡而散之後,將近兩周沒聯絡,瑞羽甚至不確定他是什麼時候失蹤的。報了警,錄了供,無計可施。她坐立難安,無法回學校,就留在公寓等哥哥回來。等得心急火燎,開始東翻西找。
坐標,兩個字湧上心頭,震耳欲聾。假設他的失蹤與上次爭論的事有關,那很可能是解開了謎題里的坐標,前去一探究竟了?但屋裡所有的紙張幾乎都被數字佔滿,一組坐標從何找起呢。不……就算他算出了坐標,肯定也會把答案帶在身上,總不可能留在家裡。那怎麼辦。難道要她也從頭開始解謎?別開玩笑了。她哪有他的聰慧絕倫。除了哥哥以外,能算出來的大概只有嚴肇,但她實在不想找他。
嚴肇是住在養母家時結交的鄰居,與她同歲,一路同學到現在。優等生的腦瓜,優等生的脾氣,動不動就優越碾壓,讓人窩火。但此時還能求誰呢。
正在為難之際,嚴肇倒是先找上門,說替她的同學轉交講義。
果不其然,見面第一句話就說:「幼教為什麼需要講義,你們有什麼筆記可做的。」瑞羽連續幾天沒睡好,沒力氣翻白眼:「是是,比不上生物科學。多謝,你可以走了。」說罷要關門,嚴肇一手擋住,推開門板:「我聽說了。他還沒回來?」她點頭,松開手,轉身回屋,他跟在後面,只見滿地泡面和外賣,從客廳延伸到書房,沙發上披著涼被,看來她一直睡在哥哥的房間。
「妳這樣垃圾弄得到處都是,算是破壞犯罪現場吧。」
「嘶……」萎靡之中竄上一股火,跟他真是八字不合,「什麼犯罪現場?這裡有死過人嗎?誰死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略收斂,「是說如果他留下什麼字條……」
「所有的字條都在桌上了。你自己看。看得懂我就表演倒立吃垃圾。」
於是他埋首草紙細看。她頹縮在沙發上,看他伏案的背影與哥哥重疊,有些鼻酸。情緒一熱,乾脆將支離破碎的前因後果跟他說了一遍。他若有所思,擺弄著盧恩手冊,忽而從封底抖出一張小便簽。兩人都大吃一驚。
「這是破解出來的數字?」
「應該有聯繫吧,不然也不會夾在這裡。」
便簽上寫著五行數字,每行13位,看起來竟然還有些眼熟。「這是……坐標?也太長了吧?而且坐標都是兩個一對,五是單數啊。或者每行數字分成幾段?」她掏出手機地圖輸入小數,「9.78和75.35……在馬爾代夫,4.56和19.9在剛果共和國……這樣算起來大部分坐標根本就在大海中央,難道是坐游輪去嗎,而且就算去……你乾嘛?這樣看著我幹什麼。有話你就說啊。」
他用關愛智障的眼神看她:「妳是弱智嗎。妳不知道這個數字是什麼?」
「哈?!」火又竄上來,「我應該知道嗎?」
「有人會不知道嗎?五個全是978開頭的,還都是13位,妳怎麼會認不出這是什麼?妳是弱智嗎?」
「什麼978……」
「ISBN啊,國際書碼!妳是沒看過書嗎?幼教專業是不需要看書嗎?」
「這是……五本書嗎?」她顧不上還擊,撲到電腦前查找網購記錄,還真有瀏覽歷史,但幾本書都在斷貨,只被哥哥放進了購物籃。五本分別出自五個國家,內容毫不獵奇,不是驚悚奇聞或民俗揭秘,只是普通的高等數學習題冊。
在習題冊里找坐標,似乎就合理多了。但是,普通的習題冊里怎麼會剛好有坐標呢?還是說,為了藏坐標而出了一本習題冊?那也太過大費周章了。
「不管怎麼樣,只能等習題冊到手再說了。不知什麼時候才發貨,到了我再聯絡妳。」他掏出手機,在網站下了單,順手撈過一隻筆記本,「這個可以借我嗎?裡面是近幾年世界各地巨響的新聞剪貼。妳看了嗎?」
「還沒有。他的筆記太多了。」
「他不是問了妳一個問題嗎?」如果坐標和巨響有關的話,妳覺得會是什麼樣的關聯?「妳想到是什麼了嗎?」
「怎麼連你也開始……」
「妳看。」他翻開筆記,指著一頁圖表,「他做了響聲發生的時間和地點的交叉記錄。比如這一段,2012年太平洋時間11月5日晚7:45,美國北卡羅萊納州發生神秘巨響。北京時間11月6日上午11時,中國泰州城區發生兩聲巨響。」
「算上兩地時差的話,響聲只相隔幾個鐘頭?」
「對。但是關鍵是,為什麼要做時間空間的交叉對比列表?」
「……就是說他認為兩個地方的響聲是有聯動關係的?你是說,響聲不是警告,而是信號?」她啼笑皆非,「要傳遞消息,打個電話不行嗎?這兩座城市,一個東半球一個西半球,用響聲傳遞個什麼勁兒啊?」
他反問:「妳有聽說過‘同步共振’嗎?」
「嗯,聽過一點,是說遠古時代東西半球的文明同步進化?」
「對。比如,商周時期和古希臘同時出現青銅器,春秋戰國思想家雲集,西方哲學家也層出不窮。黃河文明在公元前後統一穩定,羅馬帝國同一時期也統一穩定。公元四世紀五胡亂華西晉滅亡,五世紀西羅馬滅亡。相隔萬里,但步調驚人地一致。」
「你說的這是兩件事。難道遠古文明之間會傳遞信號約好一起發展嗎?」
「我說的是那個時候的地球似乎就存在著某種東西,或某種機制,可以同時影響兩個文明的進程。而且這個東西,直到現在還存在著。」
「……不可能,這個說法太離譜了。兩邊同樣都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進度差不多有什麼奇怪的?也算不得是什麼奇跡吧?」
「兩邊同樣都是猴子,卻有一批如今都沒變成人,還在動物園呢。有一個更高的力量,祂既然可以決定讓一群猴子直立行走另外一群流落荒野,就同樣能決定讓隋唐盛世繼續發展,而羅馬帝國從此衰亡覆滅。跑題了。我只是想說,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東西同時開始運作,並不一定是互相影響,也許是有一個更高的第三方在主導一切。」他舉起筆記本,「至少妳哥他好像是這麼想的。而且他可能已經找到那個第三方了。」
第三方,力量,文明,坐標,荒野,進化……看似毫不相干的詞組成一幅華麗而肅殺的畫面,令她的太陽穴隱隱作痛。更痛的是,她恐怕並非不曉得答案,甚至在兒時的睡前故事里聽過無數次。將一切都連接起來,組合起來,是什麼意思呢。哥哥這樣問。嗡鳴的巨響,沈沈地落在地上,彷彿漫不經心,又有既定的坐標……什麼樣的聲音,會沿著定好的路線前來呀?
不就是腳步聲嗎。
神離去之前,留下十條戒律給孩子們,要他們虔誠守信,與人為善。並且約定,當這個時代終結,祂會再回來,你要接受審判,然後隨祂去神的國。
那不是神一步步走回來的聲音嗎。
不行。她打斷自己。不能瘋下去。
「所以按你的邏輯,響聲到底是什麼?」她問。
「不知道。」他晃晃手機,「等書到了,算出坐標,就知道是什麼了。」
她送他到門口,略顯局促:「你還是別卷到這麼奇怪的事里來的好。」
他不以為然:「奇怪嗎。按理說妳應該對奇怪的事情更感興趣才對吧。你們家出過那麼多奇怪的書,耳濡目染多少也該……」
……什麼?
她一愣:「什麼?我家?」
「嗯?」他也一愣,「妳家以前不是開出版社的嗎。臨倉出版。嶺北最後一家私人出版社,還挺有名的呢。市場回收之前我爸收了好幾箱。」
「是……有這麼回事,但我那時年紀還小。」算是在她懂事以前就關門大吉,也沒留下什麼憑證,不,現在想來,父母親的行為簡直像是刻意不要留下任何痕跡……「他們的死亡不太正常」,哥哥這麼說過,她的脊背猛地發涼,突然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我以前姓什麼?!」
「有人來找過你們,敲錯了我家的門,問我是不是安陵鴻,我說不是,他就說‘不用怕,叔叔是出版社的人,是你爸爸的同事’。後來撞見我媽回家,他們知道是找錯人就走了。說起來,大概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這個姓怎麼了嗎?我沒以為是個秘密。」
「不是秘密。只是……」一言難盡,「最近怪事太多,我有點神經過敏。」
她目送他離開,靠在門板上發愣,身體被疲倦支配。眼前的家也變得有點陌生。原來她所熟知的一切早就被悄悄替換成了別的東西,現實不是現實,記憶也不是記憶。恐懼突如其來,頂得她有點想吐。
這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母親坐在床邊念書給她聽。她跟母親告狀,說哥哥又亂跑,不見了,妳快說說他。母親說,可我不在呀,現在除了妳以外,已經不會有人記得他了。她嚇醒過來。
警方始終沒再聯絡,嚴肇也是。瑞羽將自己關在堆滿了筆記草紙報賬剪輯的書房,怎麼奮筆疾書也算不出一個方向。窗外,晚夏的蒸暑變成早秋的溫涼,有種木已成舟的絕望。接受了絕望,她把筆一扔,開始收拾行李。沒有坐標也無所謂,她想,淨通山那座梯子總不會憑空消失,她就要親自去看看,哥哥到底是成了神仙鬼怪的盤中餐,還是罕井地產的槍下鬼。
她帶了些隨身物品和防身道具,在桌上留了張字條,然後挑了個不下雨的日子出發。搭上通往近郊的公車,慢吞吞地往山裡晃悠。前路迷離,她有些恍惚。突然手機震動,是嚴肇發來的短信,大量的圖片圍繞著一個看起來很薄的習題冊,白色封面,幾條淺淡的幾何線條和英文字母,裡面印滿了鋪天蓋地的數字和符號,每頁兩道題,答案都是坐標格式的小數。這就是坐標冊?她回了條短信。幾秒鐘後電話打過來。
嚴肇聽說她鐵了心要上山,有些吃驚。過去一個月他先是等書到貨,又請數學系的朋友解題,直到現在也才解出了一半。
「目前算出來的坐標基本都在國外,大部分在山野,也有在都市的,美術館、旅館、農場……」
「無所謂了。」她說,「我就去野地裡的梯子看看。」
「先別去。妳知道淨通山是罕井家的吧?」
「早就知道了。」
「那妳知道還有哪裡是罕井家的嗎?我查過了坐標里的幾個地方,比如美術館,網頁上的公司介紹看起來很正常,但是再去看註冊信息,它上面的母公司是罕井建設。還有一家連鎖酒店,妳猜它最大的股東是誰。」
「……罕井建設?」
「這總不至於是巧合了吧。」
「不……」不是巧合。總不可能罕井建設剛剛好買下了坐標里所有的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產業。但這意味著什麼呢。如果聲響落下的地方是神再臨人間的腳印,那鎮守在腳印上的罕井建設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不管是什麼,妳不要接近就對了。快掉頭。」
「我已經快到了。看一眼就好。我看一眼就回去。」
「不要再往前走了!」他厲聲說,「妳沒聽過那個說法嗎,說罕井家是神的守陵人,獲封土地無數都是不宜耕種的山野,裡面住的都不是人!」
「是不是人,我去會會就知道了。」
「妳這傢伙怎麼回事?」
「你這傢伙才是,突然間滿口鬼怪神奇的,是被我哥的筆記洗腦了嗎。算不算是人設崩壞啦。」她沈下聲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最糟的狀況就是他非法入侵或是迷路山林,遇險或是遇害,總得有個說法。我不能掉頭。掉了頭,就沒有勇氣再來一次了。如果我不去,世上不會有別人去找他的。你懂嗎。」
「我知道了。」他說,「妳現在在哪?是坐進山的旅遊巴士嗎?從西山腳進去嗎?妳在入口等我。我現在過去,大概一個鐘頭。」
「你別來。」她說,「你不要卷進來。」
「你在入口等我。」
「我家的書,記得你說存了好幾箱對吧。我能回來的話,也借我看看吧。」
她掛了電話。望著窗外,隨車身顛簸,像在洪流中掙扎的落葉。山路漸現,入口迷霧重重。「如果我能回來的話」……為什麼她會這麼說呢。她也不確定。她從不是個故弄玄虛的人,星座八卦五行靈感都不信。但此刻她有預感,再回來或許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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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傳未羅溪以東梅島以南的整片林區都是罕井建設的土地,總面積達18217平方公里,相當於一個斐濟。多年來籠罩著各種駭人的傳說,說在林區內無故失蹤的人數堪比美國國家公園。瑞羽搭巴士進山,在終點下車,手機里輸入哥哥留下的階梯的坐標,跟著GPS導航往密林深處探去。
走了半個鐘頭,GPS大頭針始終閃爍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四周的樹海一模一樣,來時的方向也變得恍惚。她開始後怕,慌神之際,一簇跳躍的光束折射上她的臉。循著光源走近,原來是插在土中的白色指示板,「罕井」二字烏黑油亮。無數塊同樣的木板一字排開,向兩側無限延伸。
是提示,也是警告。越過警戒線後果自負。
如果裡面只有樹林,何必警告呢。
罕井家封地無數,裡面住的不是人。這個奇談她不止一次聽哥哥講過。創世之初,世人都居住在一起,要合力登天,神打散了人的語言,約定有一天人能跨越語言,國界與血統的障礙重建巴別塔時,祂會回來帶走神的小孩。罕井家就藏著重建巴別塔的藍圖,而土地裡住的則是神的小孩。年幼的瑞羽聽得雲山霧繞,嬉笑說神離開了幾千年,回來時還能記得孩子們長什麼樣嗎。哥哥說,多半是記不得了吧,恐怕連神的孩子都忘了自己的來歷,像人一樣骯髒地活著,唯利是圖,傲慢無知。
無知……嗎。她穩了穩心神,舉步邁過警戒線向前走去。
前方的林海沒有想象中綿密幽暗,反而透進遠方的天光。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塊黑影。一塊從土里挺出來的灰突突的階梯橫陳眼前。找到了。
階梯由泥土築成,粗糙殘損。她戰戰兢兢地踩著,一步步走到頂端,七八米的高度,抬眼就望穿樹林。前方果然有出口,不遠處便是開闊的空地。至少不會像恐怖片一樣困死在林子里了。她松了口氣,視線一轉,一口氣又提上來。那片空地……不,不是空地。地裡矗立著高聳入雲的龐然大物,形狀說不出的古怪。
四面……塔?
金字塔?罕井家的地裡有金字塔?!
她三步並兩步跳下台階,往光明的彼岸飛奔。邊跑邊想,難道千里尋親記就要變成古蹟一日游?
跑脫了樹林,天光無限,一望無際的田野蔓延至天邊,半人高的荒草隨風搖曳。幾里地開外,坐落著被零星的蒼綠植被覆蓋的四面塔。生怕路人不敢認它似的,斜後方還有另外兩座略矮一籌的小四面塔予以佐證,好像在說別怕,你沒看錯,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我沒錯。
她著了魔似的向塔前行,推開茂盛的草莖,在綿茸茸的野地裡淌出一條堅定的線。高塔真容漸現,暗灰色的石灰岩被歲月侵蝕,稜角不再。壁體並非光滑的坡面,而是層層石階。五六米高的地方有個凹進去的陰影,似乎是入口。她先拋上旅行袋,再助跑幾步一躍而上。如此一層層翻上去,眼看就要抵達洞口,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微小的呼喊聲。
嚴肇?她回身遠眺。果然有人穿越草地往這邊跑來,還是兩個人。而在他們身後百米外……樹林與草地之間的土路上竟然停著幾台閃爍著警示燈的車。微風送來模糊的機械聲,叫喊聲,和……
嘭!
果決短小的撞擊聲。撞進她身側幾步遠處的牆上,激烈地彈開。
子、子彈……槍聲。是槍聲。
不會吧……是來逮捕她的?她願意投降的呀,何必動槍呢……原來傳聞是真的,要被殺了。她抓起旅行袋猶豫了幾秒,原路往下翻回去肯定是來不及了,往前就只能進洞,但進去了豈不是甕中捉鱉?不,冷靜一下,警車距離那麼遠,怎麼可能看得見她。子彈是衝草地裡的兩個人去的。多半也是擅闖私地的好事之徒。只要躲過這波追捕,等他們被緝拿歸案就行了,她想,扭頭閃進洞口。
洞內天棚不高,且越深入越低矮,無法直立。她弓起背,持續跪伏前進,左手突然間撲了個空,上半身往前栽去,跌進一個淺坑。不,不是坑。原來狹長的走廊盡頭連接著另一個房間。她爬出隧道,打開手機照明,光束划過空無一物的密室,和角落里的石棺。石棺上的石板拉開了一半,裡面竪著一個長方形的黑匣子和帆布包。包口敞開,露出明晃晃的金條。她心一涼,明白這事絕無善終。而眼下她唯一的防具,就只有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硬著頭皮邁進石棺,鑽到被石板擋住的一側,屏住呼吸靜待發展。
隧道內響起蹣跚的腳步聲。一對腳步聲?剛才不是兩個人麼……這麼快就死了一個?那人熟門熟路地進入密室,點亮手機照明,缺了小拇指的手伸進石棺確認包里的金條。拿起包裹掂了掂,又頹然丟開,靠著石棺坐下,疲憊地喘息。
怎麼不走了?後面不是有人在追嗎?受傷了?要救他嗎……瑞羽有些掙扎,躊躇之間,手裡的電話一震,滑落在地。屏幕閃亮,嚴肇來電。
早不來晚不來,來得可真是太及時了。
她連忙伸手去抓,手指慌亂中扯開腳邊的帆布包,金條滑落一旁,從裡面滾出一塊拳頭大小的光滑的石頭,撞上她的指尖。噼里啪啦!短兵相接的肌膚瞬間傳來酥麻的電擊觸感。嘶——她吃痛,縮回手掌,掌緣恰好刮到石棺內壁,帶出一道白光。……光?在發光?她驚詫不已,手指再次撫上石壁,所經之處果然留下柔和的幽藍的光痕,有生命似的亦步亦趨跟著她的指尖滑動。是的,是有生命的。她好像正在某個生物的體內,某個沈寂、凋亡、乾涸許久的生物,等待被喚醒。腦海深處有誰在召喚,催她快點啓程。去哪裡呢?她想問。理智警告她,一旦前往,就是深淵般的不歸路。但呼喚她的聲音實在過於美好,神秘、高潔、莊嚴,而隱秘,讓她不自覺地張開手掌,往石壁上貼去。
嗡——
巨響。
凝重的,不容置疑的嗡鳴響徹開來,像在耳邊,又像在體內,時強時弱,盤旋來去,讓人心慌難耐。是神的腳步聲啊。隨即千百個聲音在耳畔炸裂,鈴聲,風聲,槍聲,人聲,動物的嚎叫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尖銳……
剎那過後,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了出去。身體不斷上揚,穿越風、草、樹葉,雲層,幾乎抵達太空……
靜。萬籟俱靜。
到了太空嗎?她想睜眼,但動彈不得,周身溫暖而舒適,像被裹緊琥珀中的小蟲,唯一能做的只有永遠睡去。那就只好睡了。她想。意識被黑暗吞噬。
這場長眠悠遠而安詳。外界風雨變遷,琥珀內和暖靜謐,舒服得她不想醒來。她又夢見母親坐在床邊念書給她聽,說血統的證明不只在胎記,還在姓氏,這是神給妳的名字,不辱神名就是不辱己名,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就是對得起神,雖然今後不能再叫這個名字了,但別忘了妳是誰,父母親不在身邊,日子會過得有些苦,但妳要誠善,妳要忠良,妳要活得像個人。
一口涼氣抽進肺中,琥珀龜裂開來,她不斷下墜,下墜。
「嘭」的一聲摔在地上。聲音大得她懷疑肋骨斷了。每個細胞都在震顫。
緩了好一會兒,她撐起身體,揉開視線里的金星。四周林木稀疏,幾塊巨石,一處斷崖,似乎是某座山頂。……山?剛才不是在塔里嗎?怎麼又回到山裡?旅行袋里的衣物散落一地,她一一收齊,沿著山壁往下走。下面又是一片密林,但樹木的種類好像跟剛才不太一樣。而且……這潮熱蒸悶的感覺,可不是秋天的氣候啊。
手機的GPS定格在原點。無網絡。嚴肇的最後一則短信來自於兩分鐘前,問她在哪。她也想知道在哪啊。好在泥地裡殘留著前人的腳印,至少證明這裡不是無人之境。她跟著腳印走,林木破敗焦枯,似乎剛剛遭遇山火。火勢的中心是一處燒灼殆盡的廢墟。木屋草棚糜爛焦糊,千瘡百孔,像經歷過殘酷的激戰。
滿目焦黑中只有一片稜角分明的亮白格外扎眼。她走近坍塌的木架,抽出壓在下面的白色小冊子,封面是不規則的幾何圖形與字母,裡面是龐雜的公式和小數形式的計算結果。坐標冊。是哥哥的坐標冊。沒錯了,不管這是哪裡,哥哥一定來過。她撣掉紙頁上的爛泥,梳理整齊,放進旅行袋。
再一抬頭,猛然察覺有雙眼睛正凝視著自己。
不,兩雙眼睛。一人一狗。
那是個17、8歲的少年,衣衫破舊,懷中的小狗奄奄一息,頭歪在一邊。兩人四目相對,都呆然片刻,對方先她一步,拉長了聲音挫敗道:「又——來?!又來一個未來人?有完沒完啊!」
「未……來人?我嗎?」
「看妳這打扮就知道啊。妳是從哪年來的?」
「……二零……一四?」
「那妳是跟小黑哥一起來的吧。」他走近,伸手,「我是回來找他的坐標冊的,妳剛才放進去那本。能給我嗎?」
她僵硬地站著,腦內沸騰不已。未來人?小黑?是哥哥嗎?為什麼起這麼個怪名字?不對,所有問題的大前提,就是她來到了一個2014年以外的地方?她實在不願意接受,咬著牙問:「小黑,在哪裡?」
「聽說被管制局的人抓走到研究所去了。」
「管制……管誰?」
「先離開這再說吧,管制局的人在巡山,撞上就完了。」他示意她跟緊,朝來路走去,「我叫成朝,妳呢?小黑哥是妳什麼人啊?」
「我哥哥。」
「那妳應該知道塔和星圖吧。他答應把坐標冊借我們啓動塔陣的。前幾天鎮平出事了,死了幾千個他們的人。管制局這回徹底發瘋了,要把南邊的地下管道都填起來。血白秩序來了幾個幹事,說現在住的地方過幾天就會填起來了,要我們趕快往東邊移動,若矜也有山。以後再回來路就遠了,所以趁現在來西山找坐標冊……」回頭見她一動不動,「妳還好吧?」
她不好。她一句話都沒聽懂,又或是不敢聽得太懂,只想找個地方坐下來等理智回溫。卻見那人又先她一步找了塊石頭坐下,哄著懷裡的小狗,隨後掏出一把短刀,在自己的小腿上比量了幾下,割下一塊肉,連肉帶血地餵到它嘴裡。割開的傷口鮮血淋灕了一會兒,被新生的皮肉覆蓋,只剩血污。
她踉蹌了一步,嚴重缺氧,如果這不是夢的話,她就要吐了。
他回頭看她:「快走吧。是包太重了吧?我幫妳背吧。」
她推著自己前進,氣若游絲:「你的腿……你的狗怎麼了。」
「這不是狗,是小狼崽。」他說,「母狼可能死於山火,兄弟姐妹也沒挺過來,只剩下它。剛剛在山腳看見的。妳看,剛會吃肉呢。」
她強忍胃中不適,脫下外套,給小狼裹了個襁褓:「我來抱吧。」
他拎起她的旅行袋,前方帶路。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遊魂一樣凌亂顛簸。信息量過於龐雜,大腦好像就快停止運轉。只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夢,而自己只要被動地等著它結束。少年的步履輕快穩健,小腿的傷處不知所蹤,倒是浮出一團花樣複雜的藍色胎記。他說他「回營地找坐標冊」,意思是他之前住在那嗎?住在地裡的真的是人嗎?……
問號越來越多,她不知從哪句問起才好,還沒來得及想明白,突然,一聲厲響從耳邊划過。她慌忙抬眼,只見少年應聲倒下。噗!又一聲。兩聲,三聲。子彈,槍,槍林彈雨。原來那短小而堅決的撞擊聲是金屬穿透皮肉的聲音。她才反應過來,腿一軟,跪倒在地,抱著小狼縮成一團,雙手捂上耳朵。
四周人聲湧動,雀躍高呼,有的喊「瞄准腦袋,打腦袋才管用」,有的喊「別打頭,抓活的」……
下一秒,她的手腕一涼,被栓上鐵鍊,拖拽起來。得逞的猖狂叫聲震耳欲聾,幾百隻手前後左右地推搡,眼前的天空,樹木,泥土不斷顛倒,震顫,她不知自己摔倒了幾次,身上痛的地方越來越多。脊背被棍棒狠狠一杵,她被推進一台貨車的後車廂,車門關上,片刻震動,駛向未知。
她掙扎坐起,搜索到黑暗中的橘黃色旅行包,還背在少年身上。
「成……成朝……」她輕聲呼喚。
暈黃的光圈乍然襲來,晃得她睜不開眼。車廂內癱著十幾個人,或屍體。穿著制服管事模樣的人坐在一角,舉著手電筒對準她:「再出聲,把妳也釘起來。」說罷隨手攬過一顆昏迷不醒的頭,扒開嘴巴,拇指粗的鐵釘從舌頭穿到下顎。是為了讓人無法說話的老辦法。手電開關一撥,又黑了。
她不敢再動,也動不了,大腦完全停轉,感官逐漸抽離。
她在虛空中看見自己抱著多半已經斷氣的小狼,又僵又糊地縮在角落,像個泥人。顛簸了好久,車門再次大開,她與鐵鍊相連的所有人磕磕絆絆地排成一行,被手持棍棒的人呵斥著從一個集裝箱走到另一個集裝箱。又是一陣天旋地轉,一群人隨著東飄西蕩的箱體東倒西歪,摔得鼻青臉腫。輾轉得精疲力盡之時,鐵箱四壁應聲落下,他們置身於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封閉白色空間。
正中央是一片實驗台。幾個白大褂圍著一個被鋼筋鐵骨的鏈條拴住的年輕人,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被血漿染紅,表情冷漠麻木。而在他正對面,是個處刑台,幾個戴著面罩穿著圍裙的屠夫舉著各種刑具等待獵物,儼然一組人工絞肉機。站上行刑台的人都在幾秒鐘內伴隨著工具飛舞和淒厲慘叫變成碎塊。血水殘肢滿地,礙事了,就來一小隊人馬草草擦拭一番。
而在這一處獵奇景象的三五米遠外,還有一個觀眾席。左眼戴著眼罩的男人雲淡風輕地坐著喝茶,像是興致盎然,又或事不關己。
瑞羽聞著腥辣的血味,下意識後退,牽動了手銬冰涼的觸感,提醒她這不是夢。而這條鎖鏈上的所有人正排著隊,通往人工絞肉機的行刑台。一陣慘叫,地上又多了一攤骨肉。這一邊的白大褂聞聲而起,抓起桌上的手槍,衝著被血漿包裹的年輕人頭上放了一彈,血液四濺。然而那人只隨著子彈輕輕一顫,開花的頭顱瞬間愈合,眨掉流進眼裡的血,又恢復麻木不仁的表情。腳邊都是彈殼。
白大褂按停秒錶,不耐煩道:「怎麼愈合得還比剛才快了?你到底有沒有佛心啊?他們死得不夠慘嗎?一點反應也沒有。」衝屠夫揮手,「再來。」
絞肉機繼續開動。那邊死一個,這邊開一槍。死一個,開一槍。
這是什麼意思。他們是在殺人給他看嗎?瑞羽是真的要吐了。
「大哥……」成朝嘆息,「九方大哥……」
你們認識嗎?瑞羽張張嘴,還沒問出口,就被鎖鏈往前拖拽。通往絞肉機的流水線加快了運作,慘叫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她想後退的意志在飛速前進的流水線面前弱小得可笑。
醒過來,拜託醒過來,如果醒不過來,暈過去也好,她想,但沒有暈倒,沒有休克,鼻腔里全是腥味。流水線倍速加快再加快,迅速逼至眼前。她看見成朝被推到屠夫中間。不消幾秒,那個坐在山林間餵狗的少年就變成了許多塊黏糊糊的東西。沒有立刻死,每一塊都像還活著似的努力想拼回來。
「啊,可惜了。」白大褂說,「是深藍的。分類的時候看准一點好嗎。」
輪到瑞羽了。她拖著腳步,繞過地上成朝的碎片,站上砧板,被還在滴血的刀刃團團圍住,眼前發白,喉嚨緊縮,終於,胃里的東西一口氣噴薄而出。淚水模糊了視線。也好,這樣就不用近距離看見自己被劃開的全過程了。她想,索性閉上眼睛。心想人果然是死於傲慢無知。從狼狽不堪的求生欲到這匆匆忙忙的死法都太可笑了。她是發了什麼瘋才會以為自己能披荊斬棘拯救誰於水火。只有在故事里,調查員才能平安無事活到水落石出。在真實世界,真相應該永不見天日才對。活該。她死得活該。
然而劇痛並未如期而至。她眨眨眼,看見一團黑影朝這邊走來。
「參事!」白大褂叫,「那邊路滑。」
參事沒理,踩過血水徑直走到瑞羽跟前。沒戴眼罩的右眼細細地看她的五官,看她的身形,看她懷裡抱著奄奄一息的小狗,與數十年前那個站在山野間的小屋門前叫他回家吃飯的人的眉眼重疊。一瞬間,他幾乎聞到了山村野寨的飯菜,鄉間田埂的草莖,和母親溫熱的體香。
「妳的狗。」他說,平板得聽不出是個問題。
她找回聲音,沙啞地說:「狼。狼崽。其他幾只燒死了。」
他抬起手,把濺到她臉上的血點蹭掉,拉她遠離砧板與血池。一邊接過旁人忙不迭遞來的毛巾擦手,邊用毫無起伏的語氣吩咐:「誰燒的。該死。」
副官一愣。不就是你下的命令放火燒山嗎?答道:「一隊。」
「該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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